寿山村恽逸群祖宅旧照(资料图片)
位于常州市局前街小学的恽逸群生平事迹展。 (王一飞 摄)
1972年6月,恽逸群在阜宁中学整理图书之余,开始动笔撰写自传。他在自传前的说明中写道:“我没有‘传诸后世’的野心,也没有子孙可传。只是觉得身处这翻天覆地的大变革时代,自己不仅亲眼看到了几十年的经过,还亲自参与了这个大变革,把记忆犹新的事迹,抽空写些下来,这是在今天的处境中唯一能做的事。”可惜最终只写了三万余字(写至学校教育)即因故辍笔,成为残篇。
恽逸群素有博闻强识之名,且一直有志于历史研究。这篇自传文笔从容,细节丰富,以唯物主义史观记录其成长经历,既有生动、准确的生活细节,又可窥见辛亥革命、五四运动等时代大潮对他的影响,是极具研究价值的史料。在恽逸群同志诞辰120周年之际,我们节选其自传中的部分内容,以期让读者了解他的革命思想和对于新闻事业的兴趣是如何萌发的,这为他成长为新闻文化界杰出战士奠定了思想基础。
一、家世和童年
我于清光绪三十年甲辰十二月十九日(公元1905年1月24日)生于阳湖县(后并入武进县)升西乡六都一图上店镇寿山庄。先世六代为医,父亲兆冈公(讳毓思)为塾师,三十岁以前,家中仍种田,祖父辈及诸父,无论读书、行医或经商,农忙时均下田参加主要劳动;父亲三十以后转入仕途,候补县丞,从此将土地出租,成为地主阶级。捐班出身的佐杂小官,向来是被正途出身的官僚士绅所轻视的,但由于父亲胆大有魄力,又写得一手好字,有不愧为“南田后人”之誉(南田并无子孙),因此颇为正途出身的地方官和士绅所器重。父亲没有得到过缺,只在淮北盐务当过督销分局委员。
光绪己亥庚子间,李鸿章所率领的淮勇(于镇压、屠戮太平军和捻军之后,遣散回籍,这批人对满清政府立下了屠杀革命人民的“军功”,都有“记名”武官的虚衔,清廷不予安置。)纠众私运淮盐到苏南强卖,四乡骚然。身患疟疾的父亲带领乡邻先后两次将其驱赶,(盐贩)头子被捉,于是盐贩就逃的逃、躲的躲,捉到三十几个,缴获刀枪几十件,连夜解送到城里去,其中几十人受伤,有三四人伤重身死。
1909年父亲就因病去世,习惯年龄四十六岁,实足年龄还不到四十五岁。那时我实足年龄仅四周岁两个半月。根据风水先生的说法,祖坟上两年多不能动土,如当年出殡,就只能厝在坟旁田里。母亲不忍这样做,于是停柩在家两年七个多月,到辛亥十一月才出殡安葬。辛亥革命一开始,安清帮的人就散布流言,说他们要来破棺戮尸,还要挖我的心祭奠以前的私盐贩子(也是安清帮)。流言一散布,母亲急得不知怎样办好,一面把我送到城里去,一面准备提前安葬父亲。后来因江苏省很快独立,常州成立了军分政府,南京也光复了,那批赌棍也没有什么力量,流言渐渐平息,父亲灵柩仍按照原定日期出殡安葬。
在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家,死了直系尊亲,真是“罪孽深重”,动辄向人磕头,开吊的一天(出殡前一日)磕上百次头,出殡的一天,沿途弯着腰,头伛到腰部以下,一遇路奠,先跪伏在旁边,人家行过礼,又赶上磕头道谢。所谓三年之丧,古礼是二十七个月,清朝的制度是二十三个月,因为父亲的灵柩在家,直到出殡后才除灵,计服丧三十二个月。除丧服之后不到两年,祖母去世,因父亲早去世,我是承重孙,又是三年之丧,又得动辄问人磕头。从一九〇九到一九一一年,又从一九一三到一九一五年,都在披麻戴孝中度过,这就是我的与众不同的童年生活。
二、十年私塾读书生活
己酉季冬(1910年1月)我将近五周岁时,开始进学堂读书。塾师王子仙先生,原来常抱着我玩,我从不怕他,一旦在毡毯上向他磕了头,就怕起他来了。开始他写方块字叫我认,先是每天认四个字,后来加到每天八个,十几天来就放年假。庚戌正月,开始读《三字经》,以后就读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。辛亥年起读《论语》。读《大学》《中庸》时只教读音,不教词义;读《论语》时讲词义,不讲全章意义;到读《孟子》时才讲整段整章的意义,才感到读得有意思,理解能力日益增进。这是壬子下半年到癸丑年(1912-1913年)。甲寅到乙卯春读《诗经》,以后读《尚书》,晚间读《唐诗》,下午讲本国史和欧罗巴通史。
先生讲书很生动,特别是讲《左传》《史记》,绘声绘色。我入学的第二年,听他讲《左传》和《史记》,我一面装着在读书(前后摇晃着身躯),却侧着耳朵听他讲战争和别的吸引人的故事,觉得书上原来有这许多有趣的事。癸丑以后我就在他为别的学生讲书时(只要是我没有读过的),停止读书,专心旁听,他也不干涉我。甲寅以后,就公然侧着身躯看着他讲。因此,我未读过《幼学》,里面的典故却全记得,从第一本第一页到第四本末页,我也全背得出。在“五经”中我没有读《周易》,因乙卯年听他讲过,从“乾卦”到“未济”的六十四卦以及十翼,我也全能背诵。
先生还经常对全体学生讲杂书,主要是清代名人笔记中的事,如《池北偶谈》(王士祯)、《子不语》(袁枚)、《阅微草堂笔记》(纪昀)、《右台仙馆笔记》(俞樾)等的某些故事。其次是文人轶事,如洪亮吉、黄景仁、赵秋谷以及俞曲园,张之洞等,有时也讲政治轶闻,以及小说中的故事。另外也讲些前辈如何刻苦读书的事迹。讲当代政闻的比较少,他是崇拜梁启超的。这类杂谈,影响较深,主要是激起阅读书籍的兴趣。
壬子年是二姊读书的最后一年,先生代她买了几本学写文章的范本,每天讲授一篇。一种是《姜园课徒草》,全是四书题,每篇二三百字;一种是《中等论说文范》,以时务议论为主,也有史论,和外国名人评介的文章,是歌颂民主主义和民族气节的,对文天祥、史可法以及顾亭林(炎武)、黄梨洲(宗羲)、王船山(夫之)推崇备至,对曾国藩、左宗棠、李鸿章都有贬词,对李尤多指斥。先生对二姊讲授时,我也听着,二姊读时我也默诵。《中等论说文范》一书,我在癸丑到乙卯三年中,时常翻出来阅读。后来学习写作时,从那书中吸取了不少词汇。
甲寅、乙卯两年(1914年、1915年),小说只读了一部《水浒》(七十一回的),这时已懂得读了若干回后回忆一下,把人物和故事分析综合一番。因此,五十年后我还记得一百零八个姓名和九十几个人是怎样上梁山的;而以前看过的小说,则十年左右即大部遗忘。从庚戌到乙卯的六年中,正书从《大学》《中庸》读到《尚书》上半部,先生没有教我写作诗文,但古今中外的事情,知道了不少,除辞赋、骈体文及戏曲外,一般古书已能读得下去。
丙辰(1916年)王子仙先生就馆别处,我就离家出去当“附学”。先生是王滋砚老师(是表伯又是表舅,父亲和母亲的表兄)。我在王滋砚先生处读了两年书,读了下半部《尚书》及《礼记》,另外读了几十篇古文。丙辰起开始学写文。先生的脑筋很旧,主要表现在两点:一、他认为清皇室对人民是很厚道的,他自己一直留着辫子;二、他认为世间最好的文章就是八股文,有一定的规矩,对报上登载的时评和别的议论文章则十分鄙视,说如野马无缰,不成样子。我对他十分不满意。
丁巳年江友山来读书,因学生多,一间屋里坐不下,又增加旁边一间,后半间作他和我的宿舍,前半间放我们两人的书桌。他家里订阅上海的《新闻报》和常州的《晨钟报》,他父亲看过后,第二天就带到大坝头来给他看,因此我也每天有报看,很感兴趣。那时对国内外大事并不大注意,所以虽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打得激烈,但没有留下什么印象,能够记忆的只是黎元洪禁鸦片。那时《新闻报》副刊《快活林》上许多游戏小品都以禁烟为题材。《晨钟报》上常登署名焦桐的时评,是江友山在高小读书时的国文教师蔡有虔写的,我也喜欢读它,有些当时竟能通篇背诵。这类梁启超派的文章,是王滋砚先生所认为野马无缰,不成样子的。江友山和我闲谈时,常交换着对先生不满的话。他家订的报纸中,除两种日报外还有三日出一次的小报《晶报》,除偶有政治秘闻外,内容大都是无聊的琐事,或文字游戏,有的甚至是猥亵的,但文字却比较精炼,语言雅隽含蓄,颇能吸引人。
戊午(1918年),我虚岁十五,实足年龄十三,到恽仲起先生处读书。开学后十几天,先生出了题目叫作文,记得是《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》。我写了一篇不到二百字的文章(我最喜欢和最钦佩的议论文是王安石的《读孟尝君传》,短短八十字,意思四层,一层深一层。自己写起来也就力求简明,以后在学校肄业时期,一直以三百字左右为限。),先生大加赞赏,当天就改出。先生改文确有特长,改得很少,所改之处,却字字有讲究。第二篇我在文中用了不少典故,写了三百多字,他不高兴这种写法,在排比典故的地方,用点代圈。后来我猜测他的意思,是认为用上许多典故作引证,就不能费力锤炼字句,就写不好文章了。以后我不再在文中堆砌典故了。
己未夏忙假将终了时(1919年7月初),三叔叫我带着作文本跟他到城里去,先到沈增祺表叔家,表叔对三叔说的第一句话,就是:“老弟,中国不会亡国了!现在学生很厉害,中国有希望了!”前不久,五四运动全国大罢课、罢工、罢市,北京政府被迫罢免了曹、章、陆三个卖国贼,民气伸张,所以表叔那样兴奋。下午叔父带着我到常州日报馆去找丁戊,请他看我写的作文,他没有说我写得好坏,只说快快送他进学校读书,在乡下读私塾无用。我就到书店里去买了一本秦汾和徐善祥合编的《算术》和一本《英华初阶》。忙假开学后,每天抽出一两小时自学《算术》,每日演算十几个算题,没有感到有困难,只是到开立方、求积、对数部分,只会按照公式计算,而弄不懂为什么如此的道理。英文字母和长短音的拼法是请同学赵仲达教的(他是高小毕业生),作为进学校的准备。
三、学校教育
庚申(1920年)春节后,上城进学校,经丁戊介绍到北直街大火弄的东吴第五小学的中学预备班肄业。校长毛吟槎,吴县唯亭人,是北直街福音堂的牧师。五四运动后,提倡新文化运动,组织一个惜阴社,社员都是一些青年知识分子,毛吟槎是惜阴社社长,恽丁戊是副社长,每星期举行一次演讲会。
名叫中学预备班,实际是小学六七年级的课程,我只注全力于学英语。教英文读本的是美国教士斯密斯,他原来是东吴大学的神学教授,在那里讲授圣经的。教会学校的规矩,圣经不及格就不能毕业。有一个学生是大官僚的儿子,平时不很守规则,斯密斯先生就给他一个六十四分(东吴大学规定六十五分才及格),因此就不能毕业,校长、副校长再三说情,斯密斯都不肯多给一分。直到监理公会的会督来华开年会,以最高领导人的身份代为签字,才发给文凭。斯密斯就离开东吴大学,到常州来传教。斯密斯先生能说苏州话,勉强可以达意,但上课时极少说中国话,万不得已才说一句半句,他还要求我们在课堂上尽量不说中国话。
毛吟槎先生还叫我们订阅《新青年》杂志。购阅了几期,觉得陈独秀、李大钊、胡适、钱玄同、刘半农等的文章,似乎各言之成理,但没有把人一下吸引住的力量,每期连载鲁迅译的日本武者小路实笃著的《一个青年的梦》,也看不懂它究竟说的是什么。以后就不再购阅了。
暑假后,刘涤非先生来教英文文法及其他功课。他刚从东吴三中毕业,因没有钱进大学,暂时教书,等申请到工读机会时再进大学。他很用功,生活很刻苦,相处半年,成了很好的朋友——我始终对他遵循师生间的礼貌,他却不断表示互相学习,甚至说我所能帮助他的,远比他所能帮助我的还多。
那时我的思想上醉心科学,认为中国的所以积弱,主要由于科学落后,要挽救中国,首先要提高科学水平,普及科学知识,否则无论是振兴实业,或者政治革命,都是在沙滩上造塔,没有效果可说。自己想立志做一个科学家。要学科学,就必须通几国外文,首先要弄通一种,然后再及其他。因为学习外文的条件最方便的是英文,所以首先要学好英文。我就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,废寝忘食地学习英语的。尽管主观上很用功,教师是曾任大学教授的美国人,可是并没有学好英文。辛酉夏季,刘涤非先生写信给我,教我学富兰克林的学习方法,读懂了一篇文章后,把这段意思写出来,再和原文对比。我当时觉得这个方法很好,但并没有能够坚持这样做。
庚申在东吴读英文时,我已买了一本秦汾、秦沅合编的《代数学》自学。辛酉初夏又买了温德华士的《代数学》原文本和译本,对照着学习,既学数学又学英文,暑假初又买了温德华士的《几何学》原文本和译本,只学了直线和角。从自学算术以来,对自学数学没有感到困难,遇到比较难的习题,稍加思索,也就迎刃而解。因此对于将来可以成为一个数学家、力学家或理论物理学家的自信心颇强。后来和数学日远,过去学到的一点也什九遗忘,但一九五二年时还曾一度有这样的想法:从头学起,十五年赶上华罗庚!
暑假中,投考上海大同大学数理专修科。专修科的课程是介于大、中学之间的,从中学二、三年级到大学二年级止。我读的是中学课程,因为受英文程度的限制,数学是读初等代数和三S氏的几何学(原文),相当于中学三年级;英文读三个学程,二个学程读本,伊索寓言和希腊神话,一个学程文法,另外还有一个学程自然科学(包括天文、生物、物理、化学),相当于中学二年级;国文是读《史记》,相当于中学四年级,另外还有一门本国史。每周上课二十四小时,除《史记》每周四小时,本国史二小时,其余都是每周三小时。每日上课四小时,自修八小时到九小时。国文和本国史不再自修,甚至利用课堂时间做英文课的作业。数学自修两小时,一小时做作业(有时占两小时),一小时自修高等代数,其余时间都用在英文上。但学期终了的考试成绩,数学两门都是最优,国文是最优,本国史是优,自然科学是中。每两星期写作文一次,规定时间是两小时,我每次都是四十分钟交卷。我写的作文曾有一次贴在全校的布告牌旁边,一学期全校八百多人只贴出过三篇作文。
同宿舍的黄苍麟(又名黄纶),他是数理专修科的,是程度最高的一位同学,他读狄更司的大学代数、解析几何和数论初步,在中学五年级和大学一年级之间,我自学高等代数时有时就问他,他有时把狄更司代数中的题目叫我演算。那时我也跟着一般人的说法,说孙中山先生是“大炮”(意思是只能说而不能做到),他严肃地对我说:这种说法是不对的。关于孙中山在辛亥革命后的功绩和对革命的百折不挠的毅力,我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的。
比起圣约翰大学、金陵大学等教会学校来,大同大学收的费不算贵,但比起中国人办的学校来,就不少了。暑假开学时我从家里取了一百零五元钱,乘火车去上海。三等二元三角,从北站雇人力车带行李到南站后门(校址即在车站路)。车资五角左右(约十华里),缴费七十五元,购书十四五元,每月零食约一元,文具,理发、洗澡、洗衣服等每月只用一元,寒假还家,旅费约三元。可说一文也不敢乱花,节约到无可再省的地步了。但是家里还是不能供应我读书。十二月底三叔父来信说:明年不能再到上海读书了,寒假时把行李全部带回。这信对我精神上的打击很大,接信的第二天接连两堂大考数学,接到题目纸,脑子里嗡嗡叫,简直不能思索,中途溜出教室。
我的家庭经济状况,供给我一个人读书,虽然拮据一些,但也不是绝对不可能。家中长辈们认为,读书就是为求出身,可以做官,而民国以来的学校,不给出身,毕业了还是要自己找职业,而社会上比较稳固而收入较优的还在工商业的职员,所以与其多读书,不如早就业。 (资料整理 王一飞)